短曲不過十餘分鐘,小歌伶十指控住琵琶,住口停聲,看向麵前的客人,宋天耀端起茶盅將其中的茶水一口飲下,似乎對琴停曲住無所察覺。
這個小歌伶很是乖巧,冇有出聲或者起身,打斷宋天耀的思緒,而是輕輕撥弄著琵琶,奏起了幽雅文靜的調子。
又過了五六分鐘,宋天耀才脫出自己的思緒,側過臉對這個小歌伶笑笑,從錢包裡取出五塊錢放在桌麵上:
“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曲調雅正,這是賞你的。”
直到宋天耀開口說話,小歌伶才站起身,蹲身對宋天耀行了個禮道謝,卻冇有急著去取桌上的賞錢,而是有些訝異宋天耀一個留學生模樣的青年,居然懂得評價自己剛剛彈奏的曲調:
“先生也對琵琶有所涉獵嗎?”
“你剛剛彈奏用的是崇明派琵琶指法,我在上海時曾有一個故人,也精通崇明的琵琶輪指。”宋天耀對小歌伶說完之後,想起某個人的影子,擺擺手:“多謝姑孃的短曲。”
小歌伶這才走過來收下賞錢,再次道謝退了出去。
雖然有一瞬間宋天耀流露出的神色,吸引她很想留下來聽聽宋天耀說起他故人的往事。
吳金良離開足足兩個小時,直到臨近傍晚五點鐘時,才一臉興奮的回來,推開包廂的門,不等落座就對宋天耀開口說道:
“兄弟,成了,褚家二公子答應下來,我都已經安排好,六點鐘太白海鮮舫第三層,十點鐘之後,北角的舞池夜總會去消遣,舞台最前排的位置,總共花費八百四十六塊,還剩……”
宋天耀對吳金良迴應個笑臉:“良哥,我送出的錢是從不會收回來的,剩下的,自然就是你的謝禮。”
吳金良之前已經見識到宋天耀的出手大方,此時也不再客氣,坐到宋天耀的對麵,開始叮囑今晚邀約的這位褚家二公子的來曆。
在香港,各個地方的商會和字頭林立,除了新界的原住民,此時香港的華人都隻能算是外來人,潮豐,海寧,順華,陸肇等沿海地區的人來香港生存,自然就要相互之間照應,相互團結。
所以,這些在香港的地方商會,就大概等於後世宋天耀接觸的那些溫商,浙商之類的商會組織,來自同一地區的商人聚集在一起,互相分享資源和人脈,共同獲取最大的利益。
而社團,則最初是為了不被其他外鄉人欺負,那些懂功夫,夠義氣的人站出來,聚攏一班兄弟,為老鄉出頭的組織,隻不過隨著社團人員越來越多,社團成立的初衷也隨之改變。
現在的情況是商會養著社團,用社團為自己提供勞動力和保護傘,而社團則為商會保駕護航,順便為社團內的兄弟找到些碼頭工作,解決溫飽。
潮豐商會的會長叫做褚耀宗,旗下利亨商行主要做糧油生意,算是潮豐商人中的翹楚,戰後香港百廢俱興,各行各業崛起,所以近兩年褚耀宗又開了兩個小商行,介入藥品進出口和煤油的生意。
褚耀宗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褚孝忠二十九歲,目前幫褚耀宗打理利亨商行的生意,因為褚耀宗身為潮豐商會的會長,整個商會大大小小的事物要處理,自家的根基糧油生意就交給了大兒子,也是從某一方麵告訴所有人,以後執掌褚家門楣的是褚連海。
二兒子褚孝信,是褚耀宗續絃所生,今年二十二歲,性格外向,他出生時,家境已然富貴,所以很是有些紈絝子弟的架勢,喜好浮華,放蕩不羈,為人古道熱腸,最好交結朋友,褚耀宗把褚家根本的糧油生意給了長子,把藥品生意交給了褚孝信,藥品生意雖然做的不大,但是一月利益刨除褚孝信的不菲花費,也能略有盈餘。
三兒子褚孝智,現在才十二歲,與褚孝信是一個母親所生,此時還在唸書。
吳金良介紹給宋天耀的工作,就是做這位褚孝信褚家二少的秘書。
“褚耀宗三個兒子,俗話講,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無論褚耀宗是學皇帝還是學平民,都不會過於看重這位褚家二少,所以利康商行雖然說是交給了褚孝信全權打理,他從不過問,但是實際上,利康商行裡安排了褚耀宗的妻舅在碼頭盯著,這個妻舅可不是續絃的兄弟,而是長子褚孝忠的親舅舅,褚耀宗病逝的前妻的弟弟,這位妻舅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利康商行的生意,尋找機會把這個商行替自己的外甥褚孝忠拿回去,這位褚家二少早就已經在各個茶樓放出話,要找一個頭腦醒目的秘書幫忙打理生意,保住自己這份小小的產業,願意為秘書支付月薪兩百塊,兄弟,你如果真有才學,這正是施展抱負的寶地啊。”吳金良一口喝乾茶盞裡的香茶,眼睛盯著宋天耀說道。
宋天耀微微點了點頭,露出個笑臉:“聽良哥講完,我覺得這份工,倒好像是專門為我設的一樣。”
兩個人在茶樓喝茶閒聊到五點三十分,這才起身坐了一輛黃包車,前往九龍塘塘西深灣,抵達九龍塘深灣時,已然華燈初上,遠遠就看見深灣海麵上舫船林立,金碧輝煌,燈火通明,各色燈光映在海麵上,風光迤邐,不時有小船從各式舫船與碼頭之間劃動,接送登舫的客人。
對此時香港這種食舫,宋天耀並不陌生,後世看過不少香港電影,都有關於食舫的鏡頭,比如《跛豪》中,吳錫豪第一次見肥膘,肥膘就是帶著葉子媚飾演的情婦,包下了一整艘食舫正在吃晚飯,讓手下給來見自己的老鄉吳錫豪兩塊錢走路。
但是宋天耀這一世,卻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此時站在碼頭上,看著停泊在遠處海麵上的食舫,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招呼對方開船來接自己。
好在身邊跟著吳金良,宋天耀冇有開口,吳金良站在碼頭上指了一艘剛剛送完客人的小船:“去太白。”
一身短打裝扮的船伕撐著竹篙把小船停靠過來,客氣的對兩人說道:“請兩位登船。”
等吳金良和宋天耀兩人在船上站穩,船伕撐著小船,穩穩的朝著深灣中最華麗的食舫,太白海鮮舫所在的位置劃去,看到有船來,船上的夥計早就準備好了踏板,把小船與食舫穩穩連接,又下來兩名精乾夥計,扶著兩人登上了太白海鮮舫。
整個太白海鮮舫分為上中下三層,中下兩層此時已經有了不少食客,在酒桌前對酌聊天聽曲,有些嘈雜,最上層的第三層,則被吳金良整層包下,此時宋天耀隨著吳金良登上三樓之後,下麵兩層的嘈雜頓時被微微的海風吹散,滿眼儘是星垂原野闊,月湧大江流一般的壯闊風景,宋天耀憑欄而立,嘴裡說了一聲:“好景色。”
此時整個第三層上隻在中央設了一張十二人大台,除了四周垂首等待服侍客人的夥計,再無旁人。
宋天耀聽吳金良在茶樓閒聊時說起過,包下太白海鮮舫第三層的費用是五百塊,這筆錢放在五十年代的香港,絕對是钜款,但是此情此景,宋天耀卻覺得這筆錢花的應該,隻是此時憑欄的風景,再多些也不為貴。
賞了一會兒海上夜景,不等時間到七點,此時樓下台階上已經有夥計出聲提醒:“三層貴客一位!”
三樓樓梯口附近的夥計聽到之後迅速站過去,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起,一個相貌英俊的青年穿著一件長款風衣外套走了上來,見到站起身的宋天耀和吳金良,他朝吳金良笑著打了個招呼:“老吳!”
“信少,快請快請。”吳金良急忙走過來,引著這位褚孝信坐到上位,褚孝信一邊脫掉自己的風衣扔給後麵伺候的夥計,一邊打量著旁邊的宋天耀,拋開其他不說,單單此時宋天耀這身賣相,就讓他非常滿意,
“開席。”吳金良朝遠處的夥計說了一句:“招呼人上來陪酒。”
馬上有一名夥計下樓去安排,等褚孝信落座,吳金良先幫對方斟了杯茶,這纔開口對褚孝信介紹宋天耀:“信少,這是我們潮豐的同鄉,宋天耀,之前在澳門大洋行裡做華經理,最近纔來香港,我一直記得信少說想要找個秘書,所以阿耀一到香港,我馬上就約您出來見一見,這位就是信少,利康商行的老闆。”
“信少,你好。”宋天耀對褚孝信禮貌的打了聲招呼。
褚孝信落座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香菸還在風衣裡,想要轉身招呼夥計取出自己的香菸,旁邊的宋天耀已經把手邊的三五香菸遞了過來。
褚孝信笑笑點點頭,取出一支香菸,對宋天耀說道:“阿耀是吧?今年多大?”
“十八歲。”宋天耀劃著一根火柴,遞過去幫褚孝信把香菸點燃說道。
“十八歲?十八歲的華經理?”褚孝信愣了愣,看了吳金良一眼,他本來以為宋天耀怎麼也要二十歲出頭,冇想到才十八歲,哪家洋行可能讓一個十八歲的小子去當華經理?但是吳金良又不像是那種吹牛的人,所以褚孝信吸了一口煙,把煙盒遞還給宋天耀繼續問道:“讀過書?”
宋天耀接過煙盒,自己幫自己點了一支菸說道:“在香港文治書院讀了三年後退學,在澳門馬拉杜洋行做了半年的華經理。”
“原來學過外文,難怪十八歲就能做華經理,當年怎麼冇讀皇仁,如果讀皇仁,我們也許還能做同學也說不定。”褚孝信瞭然的點點頭。
褚孝信是讀香港最好的中學皇仁書院出身,但是對文治書院也有所瞭解,和皇仁書院一樣,文治書院是香港殖民政府的官屬中學,裡麵教課都是用英文和拉丁文,雖然不如皇仁書院名氣大,但是也算是知名學府。
至於華經理這個職務,說實話,反倒不如文治書院這個出身看起來更可靠,很多中國人,現在看到在大洋行工作的普通中國職員,都習慣稱呼對方華經理,褚孝信此時就認為宋天耀應該是在一家澳門洋行當了半年的普通職員,回香港想要換份工作。
“家道敗落,半路退學。”宋天耀對褚孝信說道。
這句話說完,樓梯上腳步響動,三名相貌標緻的歌伶被夥計領著,走了上來。